下午,北京初雪,我一家三口都从鸽笼式的宿舍楼跑了出去,各干各的,老伴儿去交电话费,我买电脑打印机的色带,女儿有她的爱好,不知跑哪儿去了。但也有共同点,我们都愿意让雪花儿撒到身上,呼吸大雪滤过的清新空气。
回来我就到三楼去看望老作家端木蕻良。81岁高龄的老先生正坐在书房靠窗的桌前写稿,时不时地也可欣赏一下这漫天飞舞的鹅毛吧。
“瑞雪兆丰年!我刚出去跑了一圈儿,就想着回来报告您一件事儿:上个月我去秦岭,也是在漫天大雪之中看见了嘉陵江的源头。”
我与端木老的缘分很长,也很有趣儿。先说最早的缘分吧,发生在我出生以前——此话怎讲?1980年我调入北京作家协会的时候,端木蕻良是作协副主席,在一次纪念前任主席老舍先生的座谈会上,听了我的发言(回忆1953年老舍先生作为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的副总团长,在战地还要寻找我这个当志愿军的“侄子”——他跟我父亲是拜把子兄弟,我父母双亡,他这当“二爹”的有责任关怀我的成长——见面后,我说停战啦,想回国当作家,反而挨他一顿批评:谁想当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货色来!我五十多了还到前线来向志愿军学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脱离这火热的斗争生活?)之后,端木老相告,“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令尊在五四时期很活跃,写过不少文章。”那是上个世纪20年代的事儿啦,端木在天津南开中学念书,我的父母(还没结婚)和老舍都在南开教书,那时候哪儿有我呢。
1986年与关山复(左)、端木蕻良(右)二位满族前辈摄于鸭绿江铁桥。
这个缘分延续到1949年。重庆刚解放,我们重庆南开中学的几百名高中生就参军了。一天晚饭后,军文工团的团长、队长和许多演员来跟学生兵联欢,互相拉歌子,出节目。我在校时是学生合唱团的“主力”,并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名歌《嘉陵江上》,获得热烈的掌声。孰料“一曲定终身”,第二天就被调到文工团当演员去了——原来这次联欢的目的就是文工团挑选演员。18岁的青年可塑性很强。我的这些男女同学,被卫生营选走的后来当了军医,被参训队选走的培养成参谋,今天还有没退休的中将参谋长呢。大概只有我最倒霉,选入文工团,就像个痴情女似的死死爱上了文艺这一行,每次运动都挨“整”,越“整”越坚强,连“反革命”都当过了,仍然“九死而不悔”。为稿费吗?不!莫非您没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元)”?就算我通宵达旦“爬格子”又能爬出几个钱!
此事与端木蕻良有什么干系呢?有。那脍炙人口的《嘉陵江上》就是他写的歌词: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
江水每夜呜咽的流过
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
“您这歌词是哪年写的?”
“1938——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年。我们逃难到重庆,跟贺绿汀在一起,由他作曲。”
“住在嘉陵江边上吗?”
端木老点点头,“我们在复旦大学。住在重庆郊区,村名黄桷树。”
我把刚参军时在联欢会上唱《嘉陵江上》这首歌和“一曲定终身”的往事告诉他,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却不忍心向他发牢骚。瞧,行走不便的老先生至今不是还在伏案笔耕“爬格子”么。是啊,既然爱上了文学,大概也就只能“清贫”到底了。这又使我想起老舍先生半个世纪以前写的《文牛》,他开门见山地说,谁要从事文学,就必须准备做出种种牺牲。
抗日战争时期,许多大学和文化名人都到过重庆,也就跟水流湍急的嘉陵江结了缘。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四川盆地这“四川”之一的嘉陵江上,航运也很艰难而繁重。那年头可没有解放后的好心情,“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不,连我这个小难民听到的川江号子都是揪心扯肝、用生命与急流险滩搏斗的嘶喊,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美丽的白帆,只有灰色的破帆,纤夫的赤背赤脚和石柱上纤索磨出的深沟。那年头我们听到、看到的是民族的灾难,人民的痛苦。我想,这就是端木蕻良当时的心声吧:江水每夜呜咽的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嘉陵江的源头在秦岭,由北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