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爱诉述自己的贫困,但往往过分夸大,和实际情况核对起来有很大的悬隔。
例如他在乾元二年(759)初冬寓居同谷(今甘肃成县)时所做的有名的《同谷七歌》中,便有不少极其夸大的成分。第一歌里说:“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这把自己写得来就像周口店的“北京人”一样,年年岁岁都跟猴子一道,在山谷里过野人生活。其实乾元二年杜甫只有四十八岁,即使早衰,也还不至于就白发垂耳吧?那一年的初冬他只在同谷住了个把月光景便出发往成都去了,怎么好说“岁拾橡栗”呢?就在那一年,他自己在《发同谷县》一诗中说过:“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一年之中就旅行过四次:春末从洛阳回华州,秋天由华州往秦州,初冬由秦州往同谷,仲冬由同谷往成都,他何尝是周年四季都在“山谷里”挨饥受冻?把自己的贫困夸大得太不着边际了!
第七歌里面也有这样的话,“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这说得来好像三年之间他都在逃荒。由乾元二年冬倒数上去的“三年”,是唐肃宗乾元二年、乾元元年、至德二年。至德二年四月,杜甫由贼中逃出,赶赴凤翔行在,被任命为左拾遗。继因疏救房琯获罪,八月遣回鄜州省家。十月肃宗李亨回长安,杜甫扈从。乾元元年六月被谪贬为华州司功。冬末乘间赴洛阳。乾元二年便是上面说过的“一岁四行役”之年,杜甫的名诗《三吏》和《三别》即产生于这一年的春夏之交。行役的情况,深幸杜甫在诗中多所叙述。《潼关吏》:“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可见由洛阳至华州是乘马。《发秦州》:“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可见由秦州到同谷是有车和马。《白沙渡》:“我马向北嘶,……揽辔复三叹”,可见由同谷到成都也是一样。只有由华州到秦州的一段不详,但由华州出发以后是带着妻子同行的,妻子坐车,杜甫骑马,可毫无疑问。多谢杜甫这些杰出的纪行诗,证明了他自己并不是穷年累月饿着肚子在荒山**里徒步窜走。
乾元二年(759)十二月到了成都之后,靠着朋友的帮助,不久便着手经营浣花溪畔的草堂。起初的面积并不大,只有一亩地光景。他在《寄题江外草堂》一诗中说得明白:“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题下原注:“梓州作,寄成都故居。”杜甫在梓州住了一年半光景,宝应元年(762)的秋天去梓州,广德二年(7**)的春末回成都。去是因送严武赴京,回是因严武第三次入蜀。在他去梓州时,成都草堂已经经营了三年,规模大有可观了。看他以下的一些诗作吧: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萧实处觅桃栽》
桃树发育快,布局宽,一百棵桃树的栽种,估计要五亩地左右。草堂的园子可就够大了。当然,除种桃之外还早有其他的花木,因为他说的是园子“未满”。
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
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
——《从韦续处觅绵竹》
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
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
——《凭何邕觅桤木栽》
除桃园之外,又曾布置竹林、桤木林。桤木林是“十亩”。竹林呢?有一百亩还多。《杜鹃》一诗里说过:“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这“一顷余”是实数,不是夸大,因为他有一次除竹,一下便斫去了一千根。
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
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
——《营屋》
能够一次去掉一千根的竹林,要占地一顷多,是一点也不夸大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底子,所以当严武第三次入蜀,他《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武)五首》之四里面有这样的豪语: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草堂里有四棵小松树,是他所关心的。所谓“新松”就是这四棵小松树,他在希望它们赶快成长起来。草堂里的竹林占一百亩地以上,自然有一万竿竹子可供他斫伐。但是,松树要高到一千尺,是不可能的;竹而赐之以“恶”名也未免有欠公平。杜甫在这儿是有所讽喻,“新松”指有品格的士大夫,“恶竹”指多逾牛毛的外寇或者“盗贼”。
杜甫其实是爱竹林的。就在《寄题江外草堂》诗里已经说得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