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落,篝火噼啪作响,每个人眼中都跃动着火焰,好似战场上飞扬的军旗。
晋联盟军主帅先轸位居扇形中心,清瘦身影的在夕阳下斜铺在地,带着青草香气的微风略过后,肃静的会场上传出几粒清晰的咳嗽声来。
静默的将帅们似被咳嗽声提醒,各自调整着坐姿,同时将目光转向主帅。
元帅先轸面色苍白,眼睑发红,留着夹白的山羊胡,身穿素色交领深衣,不戴冠帽,仅用简单木簪束发,瘦削的身材宛如木雕。
这幅模样很像学宫里的教书先生,根本不像手握一国大权的执政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先氏大隐素净的气质在崇尚武力的春秋时代着实少见,亦与晋国传统的审美旨趣相去甚远。
晋人多数高大健壮,与其辽阔大气的国格相统一,在审美追求上,晋人不追求纤悉必有的雅致,而是中意质朴无华的大度,这与宗周类似,毕竟周晋一家。
不同的是,晋国好武却不修文,崇文好礼之辈在晋国并不受待见。
献公之后,好战风气愈演愈烈,自国君到国人都对武力有着谜一样的崇拜,晋国高层中随处可见莽夫将军,甚至出现过连弑两任国君的大将里克。
惠公、怀公之后,晋氏名声更是一臭到底,以至于重耳继任后,不得不花大气力进行国风整治。
重耳询策时,谋臣赵衰曾大胆进言:“武将的政治敏感度不高,大多莽撞无礼,臣下认为欲振国家雅度,当先拔擢文士。”
“赵原君认为何人可以担任执政卿士?”
“郤縠可矣。”
郤氏雅度闻名黄河,是典型的文人。
于是晋重耳提拔郤縠为执政卿,可谓开晋国之未有,也因此惹来不少武将议论。
“执政卿士为一国表里,怎么能让病恹恹的郤縠来担任呢?实在是欠考虑。”
“我等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
“我等是为国家流血的,不是哄国君开心的!”
“有人在乱祖宗法度啊!晋国的哪一寸土地不是武将打下来的?现在却把武将抛在了一边。”
“只有武将但任执政卿,才能完成国君称霸诸侯的大业。”
如是言论在绛城(晋国国都)沸腾了好一阵子,直到郤縠去世,执政卿位置再度空缺出来,武将们才纷纷闭嘴,如鹞鹰盯着猎物一般关注着执政卿宝座的动向。
不仅如此,敌方楚国也频繁派出间谍刺探晋国执政卿的消息。
楚方认为这次晋国会将卿士之位交给一名勇武之人,毕竟晋军士气低迷,甚至不少人认为晋楚之间不会开战,此番若无武将统帅,一旦开战晋军必然是一盘散沙。
新任执政卿到底是谁成了诸国高层们热议的话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执政卿之位最终花落先氏,时年四十三岁的先轸一夜之间从下军将佐跃升为不二权臣。
飞升之快令人嫉妒。
“看来他们都老了,重耳想让先轸来辅佐公子欢(晋文公儿子),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得闻先轸担任晋国执政卿时,楚军青年元帅成得臣兴致勃勃道,他认为重耳之所以让先轸担任执政卿,完全是因为先轸年轻,内政不稳的晋国亟需一位寿数有余者来把持。
据说成氏在说出此话时,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语气和表情皆似稳操胜券。
与成得臣的喜悦不同,晋国武将们愤怒无比。
“竟然又挑了一个病痨子!主君是喜欢病痨子吗?”大将颠颉在知悉此事后大怒,“把汤药当水喝的人做三军主帅,简直笑掉大牙!”
此后颠颉违抗国君重耳的号令,伙同魏犨放火烧了僖负羁的府邸,这种莽撞行为,正是武将们愤愤不平的心理投射。
不过此事也恰好印证了赵衰的“武将无谋论”,更加坚定了重耳任用文士的决心。
颠颉没有胡说八道,先轸的身体状况比之郤縠更为不济。
先轸有咳嗽的毛病,严重时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咳嗽是指挥官的大忌,战急之时如果犯病则有贻误军机的风险。
先氏深知此弊,因此说话常用短句,这又恰好与其镇静的性格相得益彰,能给人一种静默的威压感。
会场上,先轸用麈尾扇轻轻抵住嘴唇,肩部缓缓下沉,调整着呼吸,胸喉内部的麻痒感逐渐消失。
先轸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却未作发言前的扫视,而是低垂眼睑,用扇子轻抚案头那抹金色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