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高加林的身影又出现在城关建筑的工地上,继续干着原来的活路,雄风依旧。
加林还是过去那样,工作服一穿,干起活来水里泥里和民工没有什么两样,但他强大的内心世界是世人难以度量的,有电时电灯,没电时柴油灯,夜夜如此,有多少回亮到了天明,他在求知,他在求索。
加林一有时间就回首前尘,他思考着为什么有的人工作事业径情直遂。而他却这样的辛苦艰难,难道农民家庭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吗?他难道真的就找不到生活中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吗?(注:在希腊神话中的阿里阿德涅是米诺斯国王的女儿,他爱上了雅典王子忒修斯,赠给他一个线团让他进迷宫杀死了怪兽,并沿着线找到来路,走出了迷宫。后人用该线比喻走出困境的途径。)
现在经过一番静静地读书思考,高加林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中的这根阿里阿德涅彩线,这就是劳动读书,在劳动中锤炼意志,强健体质;在读书中净化心灵,升华人格。
加林想如果真的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索性就先干好眼前的事情吧。只要今天比昨天做得好,他心里也就踏实了。
回村的这几年,加林没有好好地度过一个春节,两个春节在家里过,一个春节在建筑工地上过。过春节对一般农村青年来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吃好的,穿好的,走亲戚串朋友,闹洞房,看人家娶的新婆姨。可对高加林来说,却不是这样,他除过睡觉,就是看书写字。就拿在工地上的这个年来说吧,放春节假,工地上留两个人,加林和门口的吴老头,一个看大门,一个看工地,加林从家里带来米面,两人合灶,一人有事一人顶着。
年头一次回家,加林的黑皮兜里被几个档案袋子塞得满满的。一有时间,他就喜欢一个人钻在故纸堆里。
这几天,加林便把前几年在省会城市西北大学新闻班培训的材料从一个档案袋子里拿了出来,随意地翻阅着,这些材料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视为至宝。那是油印的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讲义。对于复旦大学高加林并不陌生,在他的求学生涯中,那时学校的教学工作和无产阶级政治相挂帅,因而他经历了学哲学用哲学,进行上层建筑领域里的革命,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批宋江,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政治运动。而那时全国性的大报纸《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及《红旗》杂志,在那时起着舆论导向作用,报上时常发表复旦大学革命大批判组的文章,副标题常常是xx级工农兵学员。高加林对那些大篇文章特别关注,一眼就能记住标题。他多么想站在主席台上,手捧报纸,面对人山人海,大声朗读着这些战斗的檄文。因为,高加林从小口才很好,在小学读书时,老师经常让他领读课文,他读书尽量模仿广播员,音质雄浑,抑扬顿挫,吐字清晰,每个字都能读出声调来。他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着名播音员齐越、夏青、方明、铁成、曹灿等人的播音风格很欣赏。上了中学后更加施展了他的才华,他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着名播音员夏青为楷模,他曾经模仿夏青站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台上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那样,站在后山坡上,手捧着《人民日报》把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的长篇大文一口气读完,差一点尿湿了一裤子。上中学时,班主任安排他在早读时间给学生读报上的文章。他那时管着班上的报纸,因而报上的大篇文章,他几乎是每篇必看,有时装在书包带回家看,并且是当做政治任务来读的。至今,他还记得复旦大学几篇革命大批判文章的题目《秦王朝建立过程中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兼论儒法论争的社会基础》、《从洋务运动看崇洋媚外路线的破产》、《评水浒的投降主义》、《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他现在跟前还有几本复旦大学的学报《学习与批判》杂志。
加林在阅读文章时,一遇到生字,就查字典,一本七二年买的《新华字典》,谈不上韦编三绝,但却被翻得面目全非,每页的字里行间都留有他用铅笔,油笔或钢笔划得长短不一的道道杠杠。凡是《新华字典》里找不到的字,他就去问语文老师,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生字的。初二时的语文教师李志贤曾经告诉加林说复旦大学的文科在全国乃是数一数二的。从那时起,他就对复旦大学就非常的敬慕,尤其是对工农兵学员这五个字情有独钟,他做梦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每当看到大批判文章署名七二级七三级工农兵学员时,他就热血沸腾,因而那时在学校组织的开门办学中,他都非常积极,处处给同学起表率作用,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工学农学军,力争将来当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