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秋色浓得化不开,金桂的甜香浮在雕梁画栋间,带着一种醉生梦死的黏腻。`s·h`u*w-u-k+a*n¢.`c?o?m!贾母歪在临窗的榻上,指尖拨弄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眼皮半阖着,听鸳鸯轻声回话:“老太太,前头传话,周瑞家的又领了那刘姥姥来了,带着些新摘的瓜菜。”
佛珠在枯瘦的指间一顿。贾母缓缓睁开眼,窗外一片金箔似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来了,这面她等了许久的镜子。
“哦?是上回那个知趣的老人家?”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快请进来我瞧瞧。这府里,缺的就是这样有年纪、有阅历的老亲戚说话儿。”
鸳鸯应声去了。贾母的目光掠过窗外如画的园景,心却沉甸甸地压着府里日渐空虚的账目,儿孙们不知柴米贵的嬉笑,还有王夫人昨日请安时,眼底那抹对娘家这拐了十八道弯的穷亲戚的尴尬与轻慢。王熙凤那丫头,伶俐是伶俐,待人接物终究是浮了些,嫌贫爱富的名声传出去,史侯府的脸面和王夫人的体统往哪儿搁?
不多时,刘姥姥被引了进来。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打着补丁,脸上是风吹日晒的沟壑,却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局促和讨好。
“请老太太安!”刘姥姥扑通就要跪下行大礼。
“快搀起来!”贾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朝鸳鸯递了个眼色。鸳鸯会意,早已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刘姥姥的胳膊。
贾母的目光越过刘姥姥花白的头发,落在后面跟进来的王夫人脸上,清晰地捕捉到儿媳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是如释重负的感激。王夫人紧走两步上前,声音都松快了几分:“老太太疼人,还不快谢过。”
“老亲家,坐近些。”贾母拍了拍身侧的软垫,“我正闷得慌,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儿呢。听说你是从乡下来?那地方好,接地气儿,快给我讲讲,田里的稻子这会儿该抽穗了吧?庄户人家都忙些啥?”
刘姥姥受宠若惊,屁股只敢挨着半边软垫,听贾母问起农事,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话匣子打开,从春种秋收说到冬日里如何腌酸菜防冻疮,粗糙的手还比比划划。贾母听得专注,不时颔首,发出真心实意的笑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齐盛小税枉 更薪最全王夫人侍立在一旁,看着婆婆如此抬举自己娘家的“穷亲戚”,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脸上也浮起一层与有荣焉的光。
一顿丰盛的午膳摆在缀锦阁。刘姥姥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碗碟是官窑细瓷,亮得能照人影子。丫鬟捧上一个掐丝珐琅的自鸣钟,金灿灿的,当当报时。刘姥姥眼都直了,指着那钟,嗓门不由自主地拔高:“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是个啥宝贝匣子?咋还会自个儿张嘴说话呢?”
满桌的少爷小姐们,从宝玉到探春,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王熙凤更是用帕子掩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薛宝钗端庄些,也抿着唇别过了脸。唯有贾母,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缓缓扫过那些年轻的笑脸,心底一声叹息:他们笑得这般理所当然,可曾想过,这“会说话的匣子”,够庄户人家活多少年?
菜流水般端上来。一碗小巧玲珑的鸽子蛋,莹白如玉,盛在甜白釉的莲花碗里。凤姐儿存心要看热闹,故意递过一双沉甸甸、滑溜溜的乌木镶金四楞象牙筷给刘姥姥:“姥姥尝尝这个,最是爽口。”
刘姥姥颤巍巍地夹起一个,那金筷子又重又滑,鸽子蛋圆溜溜的,哪里夹得住?“咕噜”一下,蛋就滚落下来,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才停住。
“哎呦喂!我的银子!”刘姥姥心疼得直跺脚,也顾不上规矩了,脱口而出,“这一两银子一个呢!就这么糟蹋啦!”
笑声更大了,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贾母也跟着笑了笑,眼神却沉静无波,她拿起公筷,稳稳夹起一个鸽子蛋,放到刘姥姥眼前的小碟子里:“滑溜东西,原不好弄。来,用这个。” 她换了一双寻常的银箸递给刘姥姥,又对凤姐儿道:“你这促狭鬼,还不给姥姥换个趁手的。” 凤姐儿笑嘻嘻地应了,眼底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午膳后游园,刘姥姥的惊叹声成了大观园最奇特的背景音。进了探春秋爽斋,窗明几净,书案上随意摆着个羊脂玉雕的佛手,温润生光。刘姥姥的小外孙板儿何曾见过这等晶莹剔透的物件?小手不由自主地就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