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李科长说了一些祝贺的话。重要的是,他口口声声称呼“大年同志”——当年非常强调“划清敌我界限”,既然是“同志”,我的“问题”也就属于可爱的“人民内部矛盾”了。当他说到“这是一对儿革命的好夫妻”时,堂屋和天井里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新娘哭了。我还看见,白天猛烈向鄙人“开火”的战友们大都红了眼圈儿,那些最富同情心的女医生和女护士,则纷纷落泪。
朋友们知道我是文工团员出身,要我唱歌。俗话说:饱吹饿唱。我到此时只吃过一顿早点,肚子空空,足以扩大胸腔共鸣箱,正好唱歌。何况“范大兵”倾心于我的原因之一就是迷恋这动听的男中音哩。我一连唱了好几支革命歌曲。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也不怕天寒地冻……
这奇妙的婚礼,气氛毕竟过于严肃了,以至闹洞房之类的节目统统取消,客人们匆匆散去。扫地,插门。妻子这才发问。
“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我什么错误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开大会批判呢?”
“鬼才知道。”
“那,他们批你什么呢?”
“鸡毛蒜皮。”
“政治部开大会,只为鸡毛蒜皮?”
“我从小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好孩子。6岁离开北京,冰糖葫芦、栗子面的小窝头、豌豆黄、驴打滚儿,那么多好吃的,什么滋味儿,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儿个白天,他们揭发批判我的那些恶言恶语,我已经把它忘到爪哇国去了!”我也难以控制感情,提高了声调,“为什么要记住那些卑鄙肮脏的语言呢?如果一定要记,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就让他自己记着吧!人嘛,总有一天会良心发现,或者等着半夜鬼叫门!”
“我理解啦……”妻子见我发了火,不再多问。
这就是我可爱的新婚之夜。第二天——星期日,鄙人凌晨5点起床,骑车8里路,赶回师政治部去继续接受全天大会批判。
1957年,鄙人未被戴上“右派”帽子,继续留队当助理员。然而我这铁打的汉子病倒了,肺病,住进陆军医院,“范大兵”常常折一枝洁白的栀子花,插在我床头柜上的花瓶里——这玫瑰色花瓶是我花1元2角5分钱买的惟一的结婚纪念品。按说,肺病是结核杆菌传染的结果,可是她却劝导说,“人怕伤心,伤心就会伤身,发病。你应该发扬‘记吃不记打’的优良传统。”
1958年“反右补课”,鄙人仍然未被“补充”进去。但也并不轻饶,给我来了个“光荣”复员,实际上是“清洗离队”。妻子“范大兵”受我牵连,也复员“处理”了。
最痛心的,是此后20年我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权利。
在那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的运动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在劫难逃,鄙人终于被打成了“漏网右派”。
此时我仍然热爱文学,是北京农机研究所的科技秘书,被称为“笔杆子”的那路货色。说好听点儿就是搞文字工作的,所以粗知汉字之深奥,鄙人写报告,拟文件,时不时地也得搞点儿文字游戏。然而小巫见大巫——对那些创造“漏网右派”、“脱帽右派”、“手里拿着帽子的右派”、“重新戴帽的右派”、“死不悔改的右派”等等“文革语言”的发明家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鄙人受“群众专政”、监督劳动的时候,只要风声一紧,譬如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或者外国要人访华,召开重要会议,“专政小组”都要勒令我辈固守“牛棚”,不准乱说乱动。每逢此种日子,我那可爱的“范大兵”都会买几包香烟,前来探视。她再不是“饭桶”小姐了,独力支撑着被抄过的家,抚养着两个刚上小学的女儿,根本不再问我“犯了什么错误”,而是说,“彭老总、贺老总都挨批斗,大年,你什么也别怕!”
“我当然没什么可怕的。”
“我倒是怕你经不住考验,不负责任地揭发别人。”
“放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呀!”
任何事物都可一分为二。这些政治运动对我至少也还有一条好处,就是大大加深了我们患难夫妻牢不可破的感情。谁说我选错了妻子?师政治部那位规劝鄙人“慎重考虑”的科长,你懂什么!
好在我这“漏网右派”是造反派定的,不久,造反派失宠,我也就“解放”了,无须平反,无案可翻,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