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曾经以“儒家”自命。旧时代的士大夫尊杜甫为“诗圣”,特别突出他的忠君思想,不用说也是把他敬仰为孔孟之徒。新的研究家们,尤其在解放之后,又特别强调杜甫的同情人民,认为他自比契稷,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怀抱,因而把他描绘为“人民诗人”,实际上也完全是儒家的面孔。其实杜甫对于道教和佛教的信仰很深,在道教方面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成为真正的“道士”,但在佛教方面他却是禅宗信徒,他的信仰是老而愈笃,一直到他的辞世之年。
关于宗教信仰这一方面的实际,完全为新旧研究家们所抹杀了。姑且把新近的见解,举出一二例如下,以见一斑吧。有人说:“他(杜甫)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王屋山、东蒙山的求仙访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冯至《杜甫传》41页),又有人说:“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思想领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在他的头脑中,佛道思想只如‘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特别是佛家的思想。”(萧涤非《杜甫研究》50页)这些研究杜甫的专家们,对于杜甫现存的诗文,是否全体通读过,实在是一个疑问。
我现在想让杜甫自己来反驳他们的主观臆断。
先从道教说起吧。杜甫在天宝三年(744)和李白相识以前,早就有求仙访道的志愿和实践了。晚年的回忆诗《壮游》里面有这样几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这是说他在开元十九年(***)二十岁时南游吴越,已准备浮海,去寻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岛。这愿望没有具体实现,直到晚年都还视为“遗恨”。这难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吗?
他快要去世的一年,在湖南境内做的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注家多认为是杜甫的绝笔,虽然并不是那样,但离死期已经不远了。那诗的最后四句是: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他相信炼丹修道的葛洪(抱朴子)八十一岁死时一定是“尸解”了。葛洪炼就了金丹,因而成了仙,而他自己丹砂没有炼成,成仙无望,故不得不痛哭流涕,像霖雨一样,泪下不止。请看他对于神仙的信仰是怎样坚定!许靖是另外一回事,《三国志·蜀书》中有传。他是一位“先人后己”的人,曾避难交趾,亲属死亡几尽;后入蜀,做到刘备的太傅兼司空,诸葛亮也特别尊敬他。杜甫诗中提到许靖,是说他安排“家事”难得像许靖那样周到;再就是许靖终于入蜀任职,自己则在功名方面也一事“无成”,故也成为“涕霖”的一种因素。这四句诗是说自己出世入世都没有成功,因而使他伤心。除去入世的一面,他相信炼丹服药可以成仙是至死不变的。这一层信念的坚定,超过了身为道士的李白。李白在去世前从迷信中觉醒了,而杜甫则一直没有觉醒,这是值得注意的。
如上所述,可知杜甫的求仙访道早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而他迷信道教,至死不变,更笃于李白。或许有人还难于相信,以为证据不够充分吧。那我就不怕读者厌烦,要把这方面的证据再举出一些。
杜甫早年的诗作,遗留下来很有限,和李白相遇以前的诗中,如《题张氏隐居二首》之第一首,《已上人茅斋》,《临邑苦雨,黄河泛滥》等诗中都含孕着道家的气息,请读者就原诗去领略。在与李白相遇以后,最早《赠李白》一诗中叙述到两人对于道教的关系: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这里也说明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自己早有意于求仙访道,但所“苦”的是缺乏办“大药”的资本。“大药”是什么呢?就是要从水银矿的丹砂中提炼出金丹,服食了便可以成为仙人,长生不死,遨游太清。两人相遇之后,深感志同道合,杜甫想炼“大药”,李白想“拾瑶草”。“瑶草”又是什么呢?“瑶草”就是灵芝草。这东西,道家者流认为服食了可以延年益寿,但要采访到手是不容易的。对于灵芝,也同对于丹砂一样,杜甫一生中都在追求,在他的诗里面留下了一连串的追求脚印,从青年时代一直到老。
(一)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
——《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二)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
肘后符应验,囊中药未陈。
——《寄张山人彪》
(三)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