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跌落尘埃的玉珏上。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往生司首领”的僵硬线条,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融化、崩塌。那张枯槁如骷髅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丝,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污秽血痕。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信仰高塔彻底崩塌后,灵魂被赤裸裸地暴露在真实世界刺骨寒风中的巨大茫然与无措。三百年来,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坚持、所有耗尽心血构筑的“永恒”堡垒,都在眼前这幅活生生的“古今交响”图景前,被碾得粉碎。
“镜花……水月……”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颤栗,“我守着的……竟只是……水里的月亮……捞不起的……幻影……” 他耗费三百年光阴,用恐惧和鲜血浇筑的所谓“永恒”,在眼前这由无数普通人心念点燃、由古今交融演绎的蓬勃生命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苍白得像个拙劣的笑话。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从那跌落的玉珏上抬起,再次投向苏明远,投向那悬浮的、正演绎着无尽生机的文明之核。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怨毒,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巨大的困惑,像一个在荒漠中跋涉了一生、最终却发现绿洲只是海市蜃楼的旅人。
“你……” 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守着的……到底是什么?”
苏明远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风雪卷过两人之间,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仿佛要承接这片天地间流淌的无形之物。他的目光没有看首领,而是穿透了漫天的风雪,投向那光核中依旧在共舞的皮影与现代舞者,投向那依旧在合奏的古琴与电子音符,投向脚下这张连接着无数遥远心念的温暖光网。
“我守着的……” 苏明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厚重与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首领濒死的心湖中漾开绝望的涟漪,“不是某个死去的朝代,不是凝固在琥珀里的标本。”
他顿了顿,感受着掌心仿佛有无数微小的、温暖的信念在轻轻触碰。
“我守着的,是‘活着’本身。是这文化血脉,在时间的长河里,永不停止的呼吸、心跳、蜕变与生长。”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首领那张被血泪模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它不需要血祭,不需要囚笼,不需要恐惧去维系那虚假的永恒。它需要的……” 苏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坚定,如同洪钟大吕,敲响在祭天台的废墟之上,压过了风雪,回荡在光网覆盖的天地之间:“…只是一代又一代人,发自内心的——真心热爱!”
“真心……热爱……” 首领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滚烫的烙铁,烫在他枯朽的灵魂上。他涣散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凝聚的光,彻底熄灭了。那巨大的空洞之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支撑了他三百年的、名为“守护永恒”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蕴含的、简单到极致却又磅礴到无法想象的力量,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瘫在血泊与光流交织的地面上,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那只曾紧握玉珏、试图操控生死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散发着微光的地砖上,五指微微蜷曲,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徒劳地陷入一片虚空。
风雪依旧,簌簌地落在祭天台上,落在那巨大的、搏动着的文明脉络图上,落在那悬浮的、演绎着古今交融奇迹的文明之核上,也落在那具渐渐冰冷的、曾名为“往生司首领”的躯壳上。
苏明远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那双彻底失去神采、凝固着巨大空洞与最终了悟的眼睛。他缓缓伸出手,并非触碰,而是轻轻地拂去落在首领花白鬓角上的一片雪花。
新雪温柔,覆盖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