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屋檐缺了半角，月光像把豁了口的镰刀斜插进来，正好割在周麦穗的手背上。+8`6*z?h_o′n¨g·.-c!o*m,她盯着那道惨白的月光，突然想起晌午集市上那个穿长衫老爷说的话——"这丫头的手骨节粗大，插着草标还梗着脖子，买回去怕是不好管教。"

怀里的孩子又咳嗽起来，带血的唾沫星子溅在她裸露的腕子上。麦穗赶紧用指甲刮掉那点猩红，生怕脏了插在鬓边的枯草。草标是用去年收麦时留下的穗子编的，三根支棱着的芒刺正随着弟弟的喘息轻轻颤动。

"阿姐...痒..."十二岁的男孩蜷在稻草堆里，手指无力地抓挠着脖子。麦穗掰开他的手，那些溃烂的红疹己经爬到了下颌，像被揉碎的枸杞粘在发黄的皮肤上。

她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块麸皮饼，掰下一角在嘴里嚼成糊糊。弟弟的喉结动了动，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糊糊顺着嘴角滑到生满疥疮的脖颈上。

"吃啊！"麦穗突然尖利地喊出声，手指狠狠抹过那些疹子，把混着血丝的糊糊往他牙关里塞，"你晌午不是还说馋榆钱馍？等明儿..."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庙门外有野狗在扒拉倒下的门神像，木雕刮地的声音像钝刀割着耳膜。

弟弟的眼珠转向声音来处，麦穗感觉到他嶙峋的肋骨在自己掌心下急促起伏。她抄起半块砖头砸过去，野狗呜咽着跑开时，带倒了倚在墙边的草标——那是她晌午没卖出去时，一个穿缎子鞋的女人扔下的，说"饿得脱了形的丫头晦气"。

月光突然暗了暗。麦穗抬头，看见一只夜枭落在残破的屋脊上，黄澄澄的眼珠子首勾勾盯着他们。她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话——夜枭盯上的人活不过三更。

"阿姐给你找甜根去。"她突然把弟弟往稻草深处掖了掖，抓起墙角生锈的镰刀。起身太急，插在鬓边的草标掉下来，正落在弟弟突然攥紧的手边。

男孩的手指勾住了草茎。麦穗掰他手指时发现，那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却死死扣着草标不放。`7*k′a￠n-s¨h!u*w,u+.!c￠o.m¨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麦穗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上一个冬天村里饿死大半人时，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松开！这是..."麦穗的声音突然哽住。她看见弟弟另一只手正艰难地往身下掏，破棉袄的夹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当那个油纸包掉出来时，麦穗闻到了久违的粮食香。

油纸里裹着三颗烤得焦黄的蚂蚱，两条风干的肉丝，还有小半块长满绿霉的饼。麦穗的胃袋突然绞紧，她认得这油纸——是两个月前保长家娶媳妇时，她偷摸来的包糕点的纸。

"你...没吃？"她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那些吃食都是她这半个月来偷偷塞给弟弟的，每回都说"阿姐吃过了"。

男孩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两颗虎牙。这个笑容让他突然变回了饥荒前的模样，那时他总能把弹弓打下的麻雀藏到麦穗碗底。他的嘴唇蠕动着，麦穗俯身听见气若游丝的三个字："给...你...留..."

夜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麦穗感觉手上一轻，草标上的枯穗簌簌抖落了几粒。她看着弟弟的手像秋收时折断的麦秆般垂下去，指缝里还夹着半根草茎。

破庙外起了风，残缺的门神像"咣当"倒下，惊飞了屋脊上的夜枭。麦穗一动不动地跪着，首到月光从弟弟脸上移开，那张脸迅速变成了青灰色。她伸手合上他的眼睛时，发现他左眼角凝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不是泪，是渴出来的脓水。

麦穗把油纸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霉饼的苦味混着蚂蚱腿的焦香，嚼到第三下时，一颗硬物硌碎了她的臼齿。她吐出来看，是半粒牙齿——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磕掉的乳牙，被他偷偷藏进了吃食里。

后半夜下起了雨，麦穗用镰刀在庙后的老榆树下刨坑。泥土被雨水泡软了，每挖一铲都有蚯蚓扭动着爬出来。她想起弟弟小时候最怕这些软虫子，现在它们正从他的耳窝和鼻孔里钻进去。[±|2%′?8.+%看§e书?网§? μa更#):新(?￠最ˉ`快?

埋到一半时，麦穗突然发疯似的扒开土，把弟弟的衣襟撕开一道口子。瘦成骨架的胸膛上，去年刺的"平安"二字己经发蓝，那是她用缝衣针蘸着锅底灰刺的。她咬破手指，在两个字上重重描了一遍，血珠渗进皮肤时，恍惚看见那肋骨轻微地动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麦穗跪在泥水里，把剩下的半截草标插在新坟上。她摸到自己鬓边还粘着一根草茎，拽下来时带下一缕头发。头发在风里飘了飘，落在坟头变成一抹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