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自己的档案吗?那神秘的牛皮纸口袋里装着什么?怎样装进去的?一纸材料定终身呀,至少也可定半生。我已是“无财可发,无权可夺,无官可罢”的三无之人,不妨将自己的档案袋披露一番,或日“奇文共欣赏”,或可提供负责处理他人档案的先生们参考,对此项神秘工作也做些改善、改革。
1949年我18岁参军,定为副排级,奉命填写的一张军人登记表,一份自传,就成了“革命干部”档案袋里的原始材料。当年部队里的高中学生并不多,我们被视为宝贵的小知识分子和小布尔乔亚。这两个“小”字很重要,如若换成“大”字,那就属于资产阶级了。“小”的可爱之处在于年龄小、知识少,可塑性强,比“大”的更便于“团结、改造、利用”。当然啦,我辈学生兵一参军就带着两个疵点——“家里没钱怎能上学读书?”所以家庭出身不好;在旧社会读书,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必定思想复杂(不如贫雇农思想单纯)。因此在全国性的“思想改造”运动中,我们也写了若干查“思想根源”、“阶级根源”、“社会关系”之类的文字材料,进一步充实档案袋。有趣的是,我们这些学生兵,谁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个永远不跟本人见面的档案袋。
小伙子清白无瑕。摄于1954年。
1955年开展“反胡风”运动,部队里叫“肃反”,小知识分子和小布尔乔亚又是重点。在“保密大检查”中,我的一本日记、一本“生活手册”和几十封情书被抄走。要说清此事得费点口舌。我在47军文工团当过4年演员兼创作员,写的歌词《坑道之歌》和独幕剧《一家人》在志愿军汇演中获得甲等奖,还有诗歌《鸭绿江水为什么碧绿》、《送背包》等在北京的《说说唱唱》上发表。“生活手册”是上级发的,文工团员入手一册,要求我们把生活中的点滴感受、创作提纲、群众生动的语汇乃至俏皮话随时记录下来,作为素材备用,简言之,都是不供发表的东西。至于日记和情书,更是个人的隐私了,虽然我们没有“隐私权”,但它也是不供发表的东西呀。此时我是140师的文化教员,百多位文化教员(大都是学生兵)被集中起来成立了个“肃反集训队”,大题目是批判胡风,实际上搞“人人过关”,正在苦恼缺少战果、尤其是抓不到“胡风分子”的当儿,我的“生活手册”使队长们如获至宝,从中居然发现了“108首反动诗”!便仿照《人民日报》成批抛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黑材料那样,将我的“反动诗”油印加广播,成批抛出。一时间,“肃反集训队”里鸦雀无声,小布尔乔亚们个个噤若寒蝉,被“严酷的阶级斗争形势”吓坏了。经领导动员,重新开战,大会批斗,小会攻心,逼我交待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组织联系。可惜,我拿着报纸看(“胡风集团”)那一长串名单,竟然找不出一个熟人来,哪怕与其中一人见过一面,也好交待点儿“实质问题”呀,免得队长们为我的“顽固态度”昼夜操心。“肃反集训队”的队长是师政治部文化科孙科长,政委是军事法院李院长,副队长是保卫科杨科长,平时他们对我都不错,现在只能让他们深感失望了。
当然啦,他们还有办法,派我辈小布尔乔亚参加地方的公审大会,看枪毙反革命罪犯,以震慑我的灵魂。无巧不成书。在这次千人公审大会的进程中,我到会场边临时搭起的席棚厕所小便时,有个人跟了进来,在我身旁小声说,“你没问题。一定要好好活着!”此人叫赵惠,在文工团时是我们戏剧队的队长,目前在师的“审干办公室”工作,“肃反”案件都要报到这里复查,他当然了解文工团员的“生活手册”是什么性质的啦。他的这句话,不仅是个定心丸,而且是救命的及时雨。说来惭愧,我已经把刮胡子刀片藏在枕头底下,准备夜间切开股动脉,悄悄辞别这屈辱的人生。30年后我到长春《作家》编辑部领奖时,赵惠同志派车接我到他家喝酒,谈起此事,当年他是冒着违反组织纪律的风险向我透露消息的,因为师政治部宣传科的梁干事刚结婚就上吊自杀了,还有跳楼的,连长开枪打死批判他的同志后自杀的……军政治部对此已经提出严厉批评,赵惠了解这些情况,从党性原则出发,及时救了我一命。有了他的这句话,我“软磨硬泡”拒不认罪,等待组织上甄别定案。经过半年时间,内查外调,军政治部保卫部部长赵天水同志终于在大会上宣布,“赵大年的问题,就是八个字:知识分子,异想天开!结论:思想问题。恢复工作,授予军衔。”并且与我个别谈话,赵部长说,“你的诗我都看了,并不反动,但是写得不好,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总之一句话: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