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个百把人的农机研究所当科技秘书,建所时人手少,所长叫我兼管基建,也就是盖房,研究楼、试验室、宿舍楼、食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来,在史无前例的动乱中,所长是“三反分子”,我是“漏网右派”,被本所的红卫兵老将(并非小将)批斗、抄家、捆绑、殴打,这都不在话下。最损的坏招儿是逼我“登塔入池”,还美其名日“革命的考验”。
研究所的水塔与烟囱是结为一体的,水箱套在烟囱上端,比较高。此时水暖工是“革委会”的脱产干部,与军代表同坐所长办公室,只“抓革命”,发号施令,不“促生产”,不搞维修。这天黄昏,我辈“牛鬼蛇神”监督劳动刚收工,专政组一声令下:“赵大年!先甭吃饭,水塔漏了,立刻去抢修。你管过基建,现在给你个赎罪的机会!”
水塔高36米,烟囱外壁有爬梯无护栏,从前上去维修,工人有安全带,现在是“赎罪”,当然不给我用,我也无意向他们乞讨安全。问题在于我的思想脆弱,自幼参军,出生入死,多次立功,如今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当然想不通,为了不去想它,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这一天三顿饭,在监督劳动时就拼命干活儿,累个贼死,以便回到“牛棚”倒头就睡,没有思想也就没有苦恼了。可是今天糟啦,已经筋疲力尽,又饿着肚子去爬高,凶多吉少……爬到半截,忽一转念,“牛鬼蛇神”原本是严禁进入厨房的,更不准接近水源,要是进行“阶级报复”,往水中投毒,那还了得!今天,专政组居然叫我单独上水塔,并不跟梢监视,至少还相信我仅仅是个“漏网右派”,还没有反动到投毒的程度吧?所以,我必须爬上去,不辜负专政组的信任,把水塔修好。
终于爬了上去,脱掉外衣,钻进这黑暗的环型水箱,凭着我会游泳和潜水的本领,摸索着找到了故障原因——控制自动上水的浮子与拉杆脱钩,所以上了满满的一箱水,还从溢水口哗哗地往外流。这不难修理,只是固定浮子与拉杆的螺栓掉了,沉了底,怎么也摸不到。我钻出水箱,天也黑了,对啦,这是冬天呀,冻得浑身发抖,迎着夜风朝下面喊:“给我送螺栓和扳子上来!”没人搭理。想想自己的身份,只好哆哆嗦嗦地爬下去取。真的进入饥寒交迫的境界了,而且越饿越冷。我想烤烤火,吃个馒头,这事却有人干涉,“先抢修!哗哗漏水你就不心疼?忘了你是什么人啦!”是啊,没忘。当我再次爬上爬下,手脚冻得发麻,眼睛被专政组的手电筒晃得发花,几乎掉下来的时刻,才悟出一个道理:“文化大革命”膨胀了人性恶的一面,以整人为乐,从精神到肉体,折磨他人,要是摔死一头“牛”,那还能暴露“牛们”的反动本质,“自绝于人民,死不悔改”,正好充当“阶级斗争为纲”的反面教员嘛。
仗着三十出头的好年纪,我没摔死,抢修水塔,也不足以“赎罪”,那就继续监督劳动吧。然而,“革命群众”天天闹革命,研究所的各种设备没人管,也就接连损坏。这天,专政组又下令,叫我独自疏通化粪池。一检查,麻烦啦,这半封闭的地下化粪池快存满了,出口不畅,入口当然堵塞。为什么不往外抽粪稀呢?原来,北京城里正在批斗掏粪工人时传祥,只因为国家主席刘少奇跟他握过手,他也就成了“工贼”、“假劳模,真粪霸”,如此这般,谁还愿意按时来抽粪稀呢。废话少说,疏通化粪池的“赎罪”任务我还得完成。
我并不傻,知道这化粪池里充满了沼气,谁若进去,必死无疑。好在本研究所有各种农机具的样机,又没人管,我就用小推车运来一套新水泵,接上电源,先往农田的沟渠里抽粪稀,又搬来鼓风机,往外吹沼气。可惜,这套水泵属于农田排灌机械,或日“清水泵”,不是抽粪稀用的那种污水泵,所以,它把化粪池内上层的稀汤抽走之后,遇到下层的稠物,就堵住了。这道理我也明白,并不怨天尤人。此时,我来到本所医务室,没人,就自己拿了一些橡皮膏和凡士林,出门时撞见军代表,他的革命警惕性陡然升高。
“你私自拿的什么药?干什么用?通过专政组了吗?”
“就是他们叫我干这活儿的。下化粪池,可是我身上有伤口,怕感染。”
“你就这么娇气?贫下中农捡粪、捣粪、撒粪,他们为什么不怕感染?”
“你知道白求恩怎么死的吗?”
“什么意思?”
“听说你是六几年当的兵,要是早十年,我还在部队,一定教练教练你——连白求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来当军代表?来讲‘老三篇’?”
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