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队时比“老三届”还老,已经38岁。北京市数以万计的下放干部,统称老下,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焕发革命的青春”。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命令我们“四带”:带工资、档案、家属、户口去劳动,一年以后取消工资,挣工分儿,永远当农民。他说这是“消灭三大差别”。哈,既然“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便把家里的书刊8分钱一斤当废纸卖了,换瓶酒喝,下去“傻吃、傻睡、傻干活儿”。农民也为老下画像:穿得破,吃得好,说得多,干得少,一人一块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进城理发又洗澡……描绘得惟妙惟肖。
工资、档案是军代表送下去的,老下无法阻拦。老婆孩子可不能带下乡,老下会找借口,“村里不给盖房呀!”因此户口也暂留城里,每月还能回趟家。
我是一员福将。起初,名单刚到平谷县,就有人抢,因为鄙人来自农机研究所,想必对农业生产不外行,再就是我叫赵大年,核桃栗子苹果梨,红枣柿子水蜜桃,产量皆有大小年之分,生产队长们图个吉利,一声喊,“这个大年我们村要啦!”于是乎,我人还没到,便被贤王庄大队抢去了,多么光彩!
当个“半劳力”,堂堂男子汉,诸多难为情
其实我们干农活儿都是二把刀。公社的习惯用语,并不把社员叫做男人和女人,而是统称“劳动力”,又划分为“好劳力”和“半劳力”。扶犁耕地、提耧下种、推小车送粪、扛口袋上囤,这些重活儿都由“好劳力”去干,没有老下的份儿。您还别不服气,那独轮车一推就倒,虽说“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可您要是腿劲儿、腰劲儿跟不上,怎么摇屁股也翻车,绝对比今日歌星“扭扭屁股也赚钱”难100倍。至于扛160斤重的粮食口袋,走跳板,往粮囤里侧棱肩膀那么一倒,我干过,十趟八趟还凑合,可是您能顶价儿扛半天吗?所以老下只能当个“半劳力”,“大拨儿轰”——跟女劳力一起被生产队长大拨儿轰到地里去薅草、间苗、撒粪、掐高粱、刨花生、掰棒子、摘棉花……只有三夏大忙季节讲平等,男女老少齐出动,拔麦子,插稻秧,这是最累的活儿,龙口夺粮嘛。
最难受的活儿是耪青——热在三伏,青玉米秸长得比人高,钻到垅沟里去撸锄头把儿,铲草、给玉米垅培土,闷热难熬。这种苦活儿本应划归“好劳力”,可惜,不如何年何月立下的规矩,大概跟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有关,偏把它分派给了女劳力。老下既然早就划进了妇女行,也只能忍气吞声去耪青了。
没想到,耪青的女劳力反倒缺少封建思想,头戴草帽防日晒,上身脱个光膀子,一防中暑,二防汗水沤坏衣裳。每条垅沟都有这么一位半裸女郎,我们男老下可就更抬不起头来了。后来才弄清当地风俗:已婚妇女,哪怕是小媳妇,都允许光膀子,当街给孩子喂奶,司空见惯,毋须大惊小怪。大姑娘耪青时则戴个兜兜——就是在胸前挂一块手绢儿,好赖遮挡一下。究其原因,唉,就是她们拿不出两块钱来买件汗背心呀。“鸡屁股是社员的银行”,小学生双手捧个鸡蛋,到供销社去换3盒火柴,或半斤粗盐,或者一枝铅笔……因此,他妈妈就只能光膀子耪青,他姐姐就只好戴兜兜了。也因此,您若批评她们有伤大雅,或者批评我写的是“黄色小说”,那才是冤枉好人哪。
农业需要机械化,“臭老九”下放也吃香
春旱时节,村里的机井坏了,抽不上水来,生产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正在组织劳力们挑水抗旱,忽然想起老下当中有个来自农机研究所的,便派我去修理。一检查,那电动机、水泵、配电盘,都有毛病,我便骑自行车到县城,掏腰包买回来有关的零件,带着机手们连夜修好了。生产队长会算账,200个劳力挑水也赶不上一眼机井呀,便决定让我上“专摊专业”干甜活儿。
北京郊区的条件还是比较好的,首先是有电,村里的“专摊专业”相当多,而且都跟机电沾点儿边。粮食加工坊有小钢磨、榨油机;猪场有饲料粉碎机;场院有脱粒机、扬场机;机务队更有手扶拖拉机、配套农机具,和简单的维修设备如砂轮机、电焊机、小台钻;加上井泵房,以及打农药的喷雾器,机具并不少。使用机器的农民叫做电工、机手,不但被视为“好劳力”,每天的工分都计10分(满分),雨雪天气社员没活儿干,不出工就不计分,电工、机手照常记工分。“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所以只有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的子女才能当上电工、机手。自从鄙人在井泵房露了那么一手,便名声大噪,“专摊专业”都来请我去修理机具。我曾经参加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