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了可不当木匠”。

郑高焕想着家里的那些锯子，刨子，斧子，凿子，和爹每天回家的样子，灰头土脸的。

嗓子里咳的，鼻子里擤的 ，连耳朵里都是木头削子。

“我长大了也要像先生那样穿的板板正正，出口成章。或者去做大买卖，穿着长袍，站在柜后，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拨的山响，白花花的大洋每天没完没了……”

“现在紧要的是听爹的话，好好跟着先生学，爹说了要对的起每年六块大洋的学费，那可是爹辛苦一个月的工钱”。

高焕边听周先生说着，脑子里也憧憬着想。

儿子上学，媳妇做饭，国乱拉锯，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工钱务必现洋结账，零头除外，纸币一概不收。

这些话每次都要说在前头。

在他眼里，只有沉甸甸的现洋揣在怀里才踏实，才是个钱，才对得起每天吃进去的二两木头削子。

这倒也不难，手艺好，工钱合理，干活又不惜力气，大门楼人家请的多，有时还凑个整数，多出来的零头小票子，正好平时零花。

国乱有个朋友叫田南良的，小他三岁，祖上康熙初年从山西太谷来堡子里做票号生意 ，到田南良这已历八代了。

到他父亲这辈，人丁不旺，家境式微，他爹也不治产业，只以祖上留下来的积蓄度日。

南良独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妹，一家人住在鼓楼东街一处两进宅子里。

南良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国乱当年跟着师傅去他家做活，看着南良平时使唤的兵器简陋粗糙，就给他做了几件精细的。

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亮银枪，月牙铲，虽是木作， 但是逼真，喜得南良爱不释手，睡觉也抱着。

从此俩个孩子成了朋友，常来常往。

后来国乱娶妻生子 ，南良外出读书，分开好几年。

今年年初南良回来，二人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说到兴头，哈哈大笑，说到悲处，顿足捶胸。

每次都是南良说的多，国乱听得多 ，句句说到国乱心坎上。

民国二十六年，刚过处暑，早晚有些凉意。

这一日早起，高焕娘披衣下地，拎着夜壶出门去倒，看见远处过来几个扛枪的兵，正朝自己走来。

看着不像平时常见的兵，觉着好奇，就在路边拎着夜壶等着。

那些兵走到跟前，停住脚步，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其中一个又走近几步，指指夜壶，指指高焕娘，又指指自己，用一只手比划了半天。

高焕娘猜出是要她手里的夜壶，便说“等等，等我倒了去”，便提着夜壶进了茅房，等她提着夜壶出了茅房，那几个兵早已走远，还不时回头看着她 ，嬉笑着……

高焕娘连忙回家，把刚才所见一五一十跟国乱说了，国乱闻听，急忙从被窝爬出来，往门外跑，出了街门，四处张望，早已不见那些兵的踪迹，回来关门，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语到“怕是日本人进来了”。

高焕娘说“我说咋和我平常见的兵不一样……我还奇怪 ，为啥跟我要夜壶。”

国乱噗嗤笑出声来:“该是他们没见过夜壶，觉得新鲜？要不就是那夜壶又黑又圆，像个炸雷？”

高焕听着新鲜，爬出被窝穿衣下地，往门外跑去。

过了北关街，进了小北门，拐到马道底，左右一看 ，各家门口插上了小旗子，白底红圆坨，像一块块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