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了。”
科考放榜后。
眼看庶族士子,竟敢在策论中公然指斥当朝宰相;
世族权贵不禁忧心忡忡:
若放任此风滋长,将来必有更多卑微学子效仿;
届时,尊卑有序的朝堂,岂不乱了套?
这些簪缨世胄们连夜密议,最终想出一条毒计——
“离间。”
由于宪宗的力保,世家权贵黜落牛僧孺等人失败;
便把谭杭的名次抬高,还在第一时间给他安排了关试。
彼时,不仅牛僧孺、李宗闵未被重用;
连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也遭贬谪,被外放为地方官。
偏偏,一个卖油翁之子,即将成为官场新人?
放榜那日,年轻的谭杭捧着捷报,欢天喜地跑去寻牛僧孺、李宗闵分享。
他满心以为,这是自己才学报国的开端;
是寒窗苦读终得回报的明证。
却不料,迎接他的是牛僧孺的冷眼:“谭兄好手段。”
李宗闵更是直接命书童,将他扫地出门。
谭杭茫然立于长安街头,好一番询问,才打听到——
人人都道是他向李吉甫告密,出卖牛、李二人,才换得关试机遇。
“荒谬!”
时隔数十载,老人说起此事仍气得发抖:
“科考策论皆不糊名,李吉甫若要看,何须我来告密?”
更讽刺的是,就在流言甚嚣尘上之际,赵郡李氏竟主动对新科进士,送来诗会请柬。
谭杭本欲借此时机,与向李吉甫对质,澄清舆论。
不料反被其抢先。
那场诗会上,李吉甫当众评他“才堪运筹,心非端亮”,不久便借故在关试中将他黜落。
如此一来,世家权贵既分裂了新生的政治力量,李吉甫也保住了身为宰相的清誉——如果他有——双方皆大欢喜。
谭澜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那……那您后来是怎么入仕的?”
谭杭忽觉海风刺骨,便将那件旧官袍抖开,披在肩上:
“是牛僧孺举荐的我。”
“什么?”
谭澜难以置信:
“你们不是已经决裂了吗……”
“他这是为了羞辱我。”
“羞辱您……是指让您当个小小县尉?”
“是指违我本心。”
元和七年,李吉甫病逝。
谭杭多次上书礼部,请求褫夺自己的进士功名——
他宁可重考,也要洗刷这份“来路不正”的耻辱。
彼时,牛僧孺、李宗闵已入主礼部。
他们不仅以“不合规制”为由,驳回谭杭的请求;
还特意不合规制地走了简易关试程序,将他外放为下县县尉。
从此,“城府极深”、“心非端正”的污名,便如影随形。
无论谭杭调任何处,同僚们都当他是靠告密起家。
更有无数寒门士子慕名而来,带着银钱请他指点门路。
“任你原是玉壶冰心,咳——”
谭杭剧烈咳嗽起来。
待平复后,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掌,盯着上面的纹路道:
“长年浸于污水横流的泥潭,早晚得染垢。”
“……您做了什么?”
“我找了王守澄。”
王守澄亦是权势滔天的大宦官。
如今仇士良能做到的事,王守澄昔年也能做到。
困守多年的谭杭,在看透牛党人物的嘴脸后;
先是给李德裕写信求助,得到石沉大海的答复;
后硬着头皮,给王守澄写了封贺寿信。
区区一个下县县尉,他本不指望能入权宦的眼。
可世事就是这般讽刺。
半年后,谭杭从永州某下县县尉,升为郴州某上县县令。
虽仍在岭南附近打转,却已让谭杭心满意足。
“父亲。”
谭澜喉头发紧:
“您当年不是宁可剥去功名,也要自证清白吗?为何后来……”
谭杭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碧波万顷的海面上,林家的舰船正破浪而来,半炷香内便会靠岸。
“澜儿。”